[摘要]如果将德国、日本和意大利看成战争的一方，其他国家是战争的另一方，那么，二战肯定始于1931年日本侵略中国东北。

腾讯文化 崔莹

入江昭

只要不出差，每天上午，81岁的美国历史学家入江昭（Akira Iriye）都去他位于哈佛大学怀德纳图书馆的办公室看书、写作。

作为有国际知名度的日裔美籍学者，19岁之前，入江昭生活在日本；之后的62年，他几乎都在美国度过。独特的经历影响了入江昭的学术研究，他提倡以多国视角研究“国际史”。因其卓越的学术创新能力，他被费正清称为“非同寻常的天才史学家”。

2016年1月1日，入江昭的代表作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亚洲及太平洋的起源》在中国出版。在这本书中，他以宏大的国际史视野审视了二战中的亚洲和太平洋战场，其解释框架更是独一无二。他清晰而令人信服地阐明了当时日本是如何一步步被孤立，直至战败的。

针对这本新书，近日，腾讯文化针对入江昭进行了电话采访。以下为采访内容。

二战始于1931年日军侵华

1931年，日军侵略中国

腾讯文化：你称二战是一战的延续。一战是如何影响日本后来的侵略行为的？

入江昭：1919年的巴黎和会确立了帝国主义在欧洲、西亚和非洲统治的新秩序，1921年的华盛顿会议确定了远东、太平洋区域的帝国主义国际关系体系。美、英、日和中方代表都接受了这样的秩序，但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却希望用武力建立新秩序。20世纪20年代，日本是国际联盟的成员国，但到30年代，日本就不管不顾其他成员国的态度，单独行动了。

在纳粹上台前，日本的侵略已经开始了。

腾讯文化：在你看来，日本侵略中国的主要动机是什么？

入江昭：要从1931年日本侵占中国满洲说起。日本侵略满洲，是因为希望扩张自己的领土。日本有野心的军事领袖认为，日本的居民太多，需要移居到满洲，他们也需要满洲的资源。但是显然，侵占别国的领土是侵略行为。

之前的1910年，日本已经吞并韩国, 开始了在那里的殖民统治。1895年，台湾也成为日本的殖民地。20世纪30年代，日本的军国主义政府、政客甚至大众媒体都支持日本占领满洲，建立更大的日本帝国。

然后是侵占时机的问题。1928年，国民党统一了中国，日本担心中国会变得越来越强大，若要行动，就要趁早。当时全球正处于经济危机中，日本估计萧条的美国无暇帮助中国，苏联和英国也不会干涉。

腾讯文化：日本占领中国东北三省，建立“满洲国”后，面临多大的国际压力？

入江昭：1932年，国联派人调查此事，认为日本违反国联盟约。国联要求日本恢复“九一八事变”之前的局面，但被拒绝，日本同时宣布退出国联。

就这样，日本变成了国际社会的“亡命之徒”。

腾讯文化：英国历史学家安东尼·比弗曾称，从中国的角度看，把1931年日本侵占中国东北或1937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作为二战的开端，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你认为，二战始于1931年日本侵略中国，这是为什么？

入江昭：我认为在亚洲战场，二战始于1931年——正是日本对中国东北的侵略，将美国、英国和苏联卷入亚洲战场，导致了世界大战。1935年，苏联已经在谴责日本了。1937年，美国干涉日本侵略中国。1939年，德国进攻波兰，点燃二战欧洲战场的战火。这一年，亚洲战场和欧洲战场合并在一起，成为世界大战。

尽管实际争斗始于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如果将德国、日本和意大利看成战争的一方，其他国家是战争的另一方，那么，二战肯定始于1931年日本侵略中国东北。

日本注定会失败

《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亚洲及太平洋的起源》

腾讯文化：你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亚洲及太平洋的起源》一书，对日美关系的描述贯穿始终。为何在日本侵占中国之初，美国对这一事态置之不理？

入江昭：当时美国因经济危机元气大伤，美国总统胡佛主张尽量不卷入外国事务。1933年罗斯福上台后，也首先致力于国内经济重建。到1937年美国经济有些起色，罗斯福才逐渐考虑阻止日本侵略中国。

腾讯文化：具体来说，二战的欧洲战场对亚洲战场的影响是什么？

入江昭：英法忙于欧洲战场，没法帮助中国。到1940年，德国占领了法国和欧洲其他几个国家，主要国家只剩下英国和苏联没有被征服。

1939年，日本开始进攻越南、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它们曾是法国殖民地。到1940年，日本试图建立新秩序，成立一个新的日本帝国。这一年，日本和德国、意大利签署《三国同盟条约》，确立了三个轴心国的联盟关系。而英国、美国、苏联和中国结成了同盟国。

腾讯文化：汪精卫一向被描述成卖国者。你在书中指出，汪精卫因为“幼稚”才和日本人和谈，但是他和谈是为了拯救中国吗？

入江昭：汪精卫认为抗战必败，他选择和日本和谈，减少人员伤亡。但他的做法令大多数中国人不能接受——他在南京建立了由日本人控制的伪国民政府。他以为战争会由此结束，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被看成是“叛徒”。

也有些人支持和谈，认为继续对日作战意味着双方更多的伤亡，但和谈带来的也只是部分地区的休战。当时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和中国共产党都在继续对日作战，汪精卫却选择别的方式，并且这行不通。

南京伪国民政府前的汪精卫

腾讯文化：日本最终之所以战败，主要是因为美国军事力量的强大吗？

入江昭：仅仅评断军事力量的强弱是不对的，那时的日本侵略者忽视所有的人，包括中国人和美国人，也包括日本人。20世纪30年代，日本、德国和意大利民族主义甚嚣尘上。他们太自以为是，注定会失败。

腾讯文化：割裂亚洲战场和欧洲战场，这样的二战研究会导致什么？

入江昭：整个世界是联系在一起的，不可以孤立亚洲和太平洋地区的战事。在亚洲战场发生的事情会影响欧洲战场的局势，反之亦然。更理想的是，也关心中东、非洲等地发生的事情，从而更全面地理解在亚洲发生的事情。

所有的国家、所有国家的人都是相互关联的，我们无法更改过去，但是我们可以从过去中收获一些教训，争取更美好的未来。

腾讯文化：在今天，日本人如何看待二战这段历史？

入江昭：现在的大多数日本人对日本的过去了解很少，他们不清楚日本曾经如何侵略别的国家，如何战败。

每个国家都希望为过去辩解，日本也是如此，但这样做是不对的。历史是对发生的事情的真实记录，人们需要知道这些记录。

父亲告诉我这场战争多恐怖

1945年被美军轰炸后的日本东京

日军侵占后一片废墟的南京。摄于1938年1月4日。

腾讯文化：你生于1934年，这场战争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入江昭：上世纪30年代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1941年我刚上一年级，我清楚地记得1941年到1945年间发生的事情。这场战争给我的全家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当时我家在东京，我记得1944年，日本政府担心美国或其他国家进攻或轰炸日本，便要求小孩子们都从大城市撤离，我是其中之一。我不得不离开家，到东京附近的山区生活，并在那里待了一年。

腾讯文化：那你的父母呢？他们在二战期间的生活如何？

入江昭：我的母亲一直在东京。我的父亲是记者，20世纪30年代，他主要在欧洲采访报道。1941年，他被派往中国。1945年5月之前，我的父亲大部分时间在南京采访报道。可以说，二战结束前，我没见过我父亲几面。

二战结束后，我和父母在东京团聚了。1956年，我去了美国。算起来，我和父亲只共同生活了10年左右。

腾讯文化：父亲给你讲述过他在中国的经历吗？

入江昭：父亲当时为日本同盟通信社工作。1945年5月父亲从南京回来，我记得他告诉我，这场战争多么恐怖。他还告诉我，这场战争是由日本导致的，原因是因为日本对外界的无知。日本不了解中国，不了解美国。要重建日本，必须多了解其他国家。

父亲的感慨给我很多启发。1956年，我决定去美国，他很高兴。我觉得，只有了解世界后，才有资格发言，假如继续生活在日本，我很可能会变成民族主义者。

腾讯文化：父亲的经历是否影响你研究二战，写《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亚洲及太平洋的起源》这本书？

入江昭：是这样的。我父亲汉语讲得很好，他非常喜欢中国和中国文化，总教导我要多了解中国——不仅是中国，也包括其他国家。后来我对研究国际关系和其他国家的历史感兴趣，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我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虽然很少见面，但我和父亲经常通信。他1945年对我说的话一直伴随着我：“尽可能地去了解外面的世界。”

腾讯文化：你曾经表明自己只是擅长“纸上谈兵”的学者，但今年5月，你联合186名欧美历史学家发表联名信，呼吁安倍政府正视日本战时强征“慰安妇”等历史问题。出现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入江昭：我对政党并不感兴趣，无论是日本还是美国的政党。我对公共事务很感兴趣，比如人权问题、环境问题和教育问题。我认为教育很重要，我希望人们能够理解过去，共享知识。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超越国界，聚在一起，互相对话交流。这种融合实际上已经在发生，比如很多年轻人到外国留学，很多商人到外国做生意。

我已经教了五十多年课。我教的内容非常简单：“历史就是对过去的记录。过去无法改变，我们应该分享各自对过去的认识。”无论日本、中国还是美国，都要共同合作、学习，共同分享。

我的书已陆续在中国出版。很高兴更多的中国读者能了解我的观点，我们可以探讨，交换观点。

我出生在一个很糟糕的时代，幸运的是，今天的世界要和平很多。它尽管依然存在很多问题，但是也有更多的希望。我认为，美好的未来取决于人们是否能够合作，分享彼此的灵感和兴趣。

腾讯文化：你最近在做什么样的研究？

入江昭：我对从文化视角研究国际事务很感兴趣。我认为，观点、影像、灵感或类似的东西，会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打算写的新书是从文化视角看19世纪之后的国际事务，比如贸易和旅行。

本文系腾讯文化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