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趁苏德战争之际，蒋介石将苏联势力清除出新疆，这是蒋介石外交上的重大失误。

腾讯文化 杨敏 发自北京

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左双文的《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外交决策研究》一书，不久前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全书对抗战不同阶段蒋介石政府的外交政策进行了梳理。其运用不少最新公布的珍贵史料，以二战全局的视角，披露了蒋政府在大国博弈之间为争取中国生存空间的艰难努力，也客观评价其外交政策的得失之处。

九一八事变之后，蒋介石政府也并没有与日本不共戴天的固定立场，甚至一度想要联合日本和德国以抵抗苏俄。在左双文看来，蒋介石政府在意识形态上对俄国的敌视更甚于日本，若不是日本步步紧逼中国，中日联合抗俄完全有可能。

而1942年，趁苏德战争之际，蒋介石将苏联势力清除出新疆，左双文认为，这是蒋介石外交上的重大失误，以至于抗战后期，苏联处处与中国为难。1945年《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时，苏联强硬要求外蒙独立，战后在东北更是为所欲为。

1945年，《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

蒋介石曾想要联合德日抵抗苏联

腾讯文化：九一八事变之后，蒋一度采取以“和日”为主轴的对外政策，并几度萌生想要联日抗俄的想法，并向德国表示希望德国“加入此联合”，这反映了当时怎样复杂的局势？

左双文：对日本来说，九一八之后它占领了东北，之后在上海的挑衅其实是它转移国际视线的一个做法，苏俄才是他更重要的敌人，只是中国资源丰富又十分贫弱，他就先打中国，以实现其开疆拓土的扩张野心并获取战争资源。

对国民政府而言，即使在中日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日益加剧之后，它也没有日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这样的固定立场。如果从意识形态的角度考虑，其实从国民革命终结阶段国共关系破裂，与苏俄闹翻之后，它对俄国在意识形态上的敌视和对抗比对日本还要厉害。所以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国内有很多要求对俄复交的声音，国民政府也并不是太积极，因为亲俄势必影响它剿共。所以他一度考虑走“和日抗俄”的路线也并不奇怪。如果日本人不是给它的压力太大，不是对中国这么极度的蛮横贪婪，他完全有可能和日本人合作，跟苏俄对抗。

德国法西斯主义兴起

这期间，国民政府曾表示希望德国加入“和日抗俄”的阵营，这也很正常。1930年代法西斯主义在德国、意大利产生之后，它在德国人中的影响和声誉，人们对它的信仰，与后来人们认识其本质、变得臭名昭著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当时的人们并不清楚法西斯到底是一个什么性质的东西，是不是一种反人类的，反民主的那种极端的侵略主义的东西。所以国民党内当时有部分人还宣扬过法西斯主义。而且在剿共战争中，德国对中国有许多的援助。所以期望它加盟进来，也是正常的。

张群对日强硬是执行蒋介石的外交政策

腾讯文化：张群出任外交部长后，在与川越等人的谈判中，展示了较为强硬的一面，中国对日外交由软弱转为强硬，这跟当时日本的对华政策转变是否有关？

左双文：这时日本的对华政策还不是什么转变，而是其既定的侵华政策的日益激进和强化。中国原来是妥协、退让的，或者是尽量地做一些让步，谋求两国关系的缓和，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之后，才不得不选择比较强硬的态度。国民政府内蒋介石、张群、戴季陶、何应钦、汤恩伯、以及汪精卫等等，都算是所谓的亲日派或者是知日派，包括黄郛这些人都是想尽量地缓和，希望两国之间不要走到极端的路上去，但是因为日本方面完全不能体谅，不能放弃对华扩大侵略的既定政策，就是采取完全无视中国人民利益和感受的一种极端野蛮和粗暴的对华政策，以致造成了这样的一个局面，中国方面也不可能不改变态度。

张群任外交部长后，开始实行对日强硬的外交政策

所以张群的强硬对策不是说跟蒋介石的政策有何不同，它实际上是执行蒋介石的一个政策，蒋介石这个时候也慢慢地对日强硬了，加上这个时候，中国在德国的帮助之下，国民政府准备对日抵抗的国防建设也有一定的进步，国内局势也有好转，加上国内要求抵抗的声音日益高涨，他的政策会做出一些调整。

腾讯文化：1938年2月，希特勒在议会演讲正式承认伪满洲国，是否也考虑过国民政府彻底倒向苏联的可能性？随后，德国撤走其军事顾问，对国民政府产生了何种影响？

左双文：我想他们不会太看重这个问题。当然中德交往对德国也有一定的价值，比如中德之间的易货贸易，德国可以从中国获取一些战略物资，钨、锑等。但在德日关系与德中关系之间，德国会认为日本对它更重要，中德关系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德国方面。所以中国是不是会倒向苏联，是不是会跟苏联或者欧洲的英法结盟，不在他特别要考虑的范围以内。他更在意的是他在谋求世界霸权的过程中，他要怎么样处理与日本的关系，争取同属法西斯战略同盟的日本的支持与配合。

希特勒

他撤走在华的军事顾问，使中德关系恶化，当然对中国的抗战有很大的影响，比如说军火方面，据何应钦的一个报告，中国在抗战初期的军事装备，有60%来自德国，虽然有人说，德国出口中国的武器有些是将一些质量较次的旧装备淘汰下来后卖给中国，但是即使是这些替换下来的装备对中国来说也是十分宝贵的，毕竟中国的军事工业太落后了，有总比没有要好。因为要担心日本的反对和阻挠，有的国家还不一定愿意买武器给中国。

而且国民政府的对日国防建设，包括对中共红军的作战，要依赖德国军事顾问的支持，他撤走之后当然会有影响，但是也没有办法。

日苏条约之后，蒋曾激愤声称要倒向德日集团

腾讯文化：1941年4月，日苏中立条约签订后，在各种情况不明的情况下，蒋是否也曾有过一念之想：倒向德日轴心集团？国民政府高层内部又是何种心态？

日苏中立条约签订

左双文：日苏条约的签订，对中国的打击和伤害非常大，这个条约很关键的内容，是双方都以牺牲中国的利益作为交换条件，苏联承认伪满洲国，日本承认外蒙由苏联控制。有人说这是赤色帝国主义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勾结。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蒋介石当然会有一些激愤的反应：你苏俄这样背信弃义，我就跟德国站到一起，跟你苏联的敌人站到一起。但问题是，德国的敌人除了苏联，还有英美。从国民政府根本的外交利益来讲，英美对他更为重要，特别是美国。亲德，必然也站到了与英美的对立面，这是违背中国的根本利益的，所以国民政府高层也有一些反对亲德的声音，例如王世杰、顾维钧、胡适等人，所以他们最终并没有作出这样的选择。

腾讯文化：蒋介石的这种犹疑的心态，在他的日记或其他相关史料里有没有一些显示？

左双文：有一些，我看到过一些这方面的材料，但不是特别多。如徐永昌在日记中称，蒋介石决定派魏道明任驻法大使，准备将来必要时联德和日。蒋介石侍从室的唐纵在同一天日记里也有透露，说蒋愤愤然，苏俄如此不顾信义，英国更是滑头，这次美国人如果再不给点像样的援助，我也与日本人讲和算了！

他大概是在激愤之下的一种反应，但是他还没有上升到政策的层面。后来苏联方面作出解释，罗斯福的援华态度也变得明朗起来，蒋的态度也开始缓和。

腾讯文化：1942年，蒋介石趁苏联忙于苏德战争之际，将苏联势力赶出新疆，在您看来，这是否是蒋抗战中的一大失策？它对中国抗战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左双文：其实这个问题应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我们谁都知道新疆的重要性，它对于中国边疆的安全及国防上的极其重要的意义。但它长期处于苏联的操纵和控制之下，同时盛世才也利用投靠苏联来对抗中央政府。

新疆王盛世才

国民政府中央利用苏德战争爆发的机会，利用盛世才与苏联反目，把新疆纳入中央政府的管辖之下，这当然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蒋介石对此也非常兴奋。但是另外一个方面，蒋介石在收复新疆的过程中，在对苏政策和对苏联在新疆势力的处理方式上，过于急迫和极端，有点缺乏远见，引起了苏联的不满和怨愤，从而招致了苏联的种种报复。如果当时处理得和缓和策略一点，留一点余地的话，可能会减少一些后来的损失，例如让苏联在新疆保留一点获得合法利益的渠道，维持正常的经贸关系和领事机构，而不是这样断然的将之全部驱逐，采取一种类似斩草除根的做法，对于后来稳定新疆，维持战时中苏同盟或许是更有利的。

由于当时处理上的过于急切，导致在抗战后期，在很多国际场合，包括开罗会议，包括后面的敦巴顿橡树园会议，雅尔塔会议，苏联处处跟中国为难，1945年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一定要将外蒙古割让出去，战后在东北更是为所欲为，造成极其严重的破坏。所以收复新疆，彻底驱除苏联在新疆的势力，对战时中苏外交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影响，是苏联对中国最不满的一件事。

抗战后期蒋介石几乎要与美国翻脸

腾讯文化：在珍珠港事件之前，美国对日本一直大量出售废钢铁、石油等战略物资。1941年，美日谈判，蒋介石判断绝不会成功，并表示，万一美国对日妥协，惟有继续抗战，以待局势之变，与美英被倭进攻时间的到来。他何以断定美日必有一战？

左双文：实际上在抗战前期和后期，国民政府主要依靠的国际力量是有区别的，前面主要是苏联，后面是美国。美国的体制和我们中国不一样，战争之前它就有《中立法》，它是采取一种孤立主义的、中立的态度。而且它调整对外政策会比较缓慢，要有民意的支持，还要通过国会批准等程序。

另外，美国政府也是要为垄断财团服务的，如果财团因为商业利益的需要，要和日本保持贸易关系，政府也不一定能控制得了。所以对美日关系，应该从美国政治制度的特点和美国的国情来理解。比如说美国的钢铁大王、石油大王，他要卖废品、买汽油给日本换取商业利益，他是不会考虑日本会不会把这些物资用于战争的需要，会不会对中国的抗战不利。他不会因为东方这样一个弱小的国家受到侵略来很快调整其政策，中国还得等待时机，等待国际局势的变化。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的行动拉开大幕前从空中看到的停泊在港口的战列舰阵容

但是随着德意日结盟，签订《反共产国际协定》，东西方战事的扩大，也逐步威胁到英美在华的战略利益和潜在利益。而且各国在二战期间的情报活动都很活跃，日本的动向、扩张计划，包括北进、南进的野心，美国都会逐步了解到，它对华的政策必然会作出调整。因此蒋介石对美日关系的预估和判断有其合理之处。最后日本企图先下手为强，更为疯狂地开动战争机器，导致了珍珠港事变，太平洋战争的爆发，美国的政策就彻底改变了。

腾讯文化：抗战后期，中美在军费、史迪威等问题上矛盾重重，以至于中国在同盟国内处境孤立，但这些问题是否并不能完全责怪蒋介石，也有许多外在的原因？

左双文：当然不完全是蒋介石的问题，国民政府和美国的利益诉求，并不是完全重合的，除了反法西斯是共同的利益需要。比如美国要减少它的军事伤亡和战争消耗，他希望中国的军事力量全部都投在抗战当中去，但国民政府想的是，我作的牺牲是不是必须的。如果他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对日作战，让潜在的政敌共产党趁机发展壮大，他是极其不情愿的，二者的政策会发生严重的冲突。

尤其当时美方提出来要给中共提供武装、作战物资，这是国民政府更不能接受的。中共抗战期间的表现，给外人的印象确实也不错，一些左翼的在华美国外交人员、包括史迪威等人也有一些宣传和表示赞许，这使得蒋介石很不满，很担心。

美国援华空军

另外，在经济方面，美国总让中国垫款，对中国经济回报又并非那么慷慨和及时，美国空军援华人员的开支巨大，也给中国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而且1940年以后国统区的通货膨胀非常厉害，国民政府的财政压力很大，对美国经济援助的期待更为迫切，而美国在此问题上不大理会中国的为难之处，这些都加剧了中美之间的矛盾。

当时为了美元和法币的汇率兑换问题，蒋介石几乎都要跟美国人翻脸了：干脆我们不要你的援助了，连这种话都讲了。但最后罗斯福考虑到整个对日作战的需要，考虑到还需要中国拖住日本，以减少美军人员的伤亡，故此在汇率上也作了一些让步，但实际上已非常的不高兴，不情愿。

对日本“以德报怨”，也是为对付中共

腾讯文化：抗战结束之后，蒋介石立刻宣布了要对日本“以德报怨”的立场，为何他会秉持这样的态度，这是一种深思熟虑的结果吗？

左双文：对于蒋介石“以德报怨”这个政策，学术界以及民间都有各种各样的评价，两岸学者也有不同的看法，大陆当然是批评他的多，台湾方面为他辩解的比较多一点。

其实在太平洋战争之后，蒋介石和国民党高层就开始考虑战后对日处置和中日关系的问题，有过种种设想和方案，也在盟国内部有过讨论和交流，所以我想他也不完全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匆忙即兴的决定。

另外，对于国家未来的发展趋势，不确定性的因素太多。在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之后，国共之间一直在谈判，从来没有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双方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这应该是蒋介石和国民党高层在抗日之外考虑得很多的另一个因素，所以“以德报怨”这个政策，我想是蒋介石出于当时特定的政治外交形势下的一个选择，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国内政治局势的制约，实际上，也就是希望以此换取宣布投降后的日军，在受降的问题上，能够服从和配合国民政府，而拒绝中共的受降要求。这个政策所造成的负面的影响，我想大家都是清楚的。

《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外交决策研究》，2015年，团结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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